这个花楼只有花娘,不养男孩,可他长得实在招人疼。白净、漂亮、笑起来两只眼像月牙,谁骂都不生气,还会冲着人笑嘻嘻地说“姐姐别生气了嘛”。楼里的女人们明知养不得,还是硬是把他藏了三年。等到永昌十六年,风声紧了,有人开始告发,说楼里“藏私养子”,妈妈才不得不把他送出城去。
那段时间是他最像个“孩子”的时候。山林清冷,饭菜粗糙,可猎户和他妻子是真心待他,教他撒网打猎、教他识兽踪看雪痕,还给他缝了件兔皮小衣。他在猎户娘怀里撒娇讨糖,也会跟着猎户在林子里走一天,回来累得直打哈欠。
可好日子总是短。他六岁那年冬,猎户没回来。第二天,猎户娘就拉着他翻山进林,说有人来,要杀他们。她说得不多,最后把他藏在竹林一处小屋前,拍拍他的头,说:“听话,别出来。”然后转身离开,再也没有回来。
从那天起,他开始跟着那竹林里的老头学东西。那老头是个退隐的江湖人,凶,脾气暴,话也少。可他收了他,养他,教他剑、机关、身法、吹笛子、识人心。他每天一边练剑,一边偷懒,一边被骂“人没个正形”。可就是这样的人,一年年,硬是把那些杀人防人、藏心藏刃的本事都学进了骨子里。
那天他从竹林里进了城里,天灰,风大。他吹了一首曲,老头听过的。然后就一头扎进了江湖。
从那以后,谁要查他,都只知道一件事:有个叫褚千渝的少年,拿笛当剑,靠脸吃饭,凭命行事。混在江湖与市井之间,今天在茶楼哄哄老板,明天在花坊赌命砍人。谁都说他“轻浮”,说他“没正形”,可谁都不敢真惹他。
褚千渝行事总没谱,却也从不误事。说话不正经,眼神却从来没飘过。兴许有点疯,但却不是蠢。他对世道看得清清楚楚,只是不愿出力去换。
他说:“百年后大家都是黄土,何必争个虚名?”
褚千渝说得潇洒,却不是彻底避世。他帮过人,也救过命。有人诬陷,他会洗清;有人要死,他也会送走。别人总说他轻浮的表面下冷漠的骨头,其实他只是懒得跟人交心。
——没必要啊。褚千渝听到风言风语翻了个白眼,在心里想着。
他笑着推拒说自己不想当官、不想出头,“当棋子多辛苦,当看客多舒服”。但假使真有一天局势到了临界,真有人站在他面前,认真说要做一件值得的事,兴许他也会认真笑一笑,然后点头说:“那我就当一回棋子吧。听起来挺帅的。”
不是为了天下太平,只是为了心里那口气落得顺。
戾渊六年 夏 · 竹林
蝉声粘在天上,像热油落入水,炸得人耳朵发胀,聒噪。风吹过竹林,叶片相互擦出细碎的响声。褚千渝半倚在竹上,咬着一根青笋,笛子横放在膝头。
小屋门口的石桌上还留着刚泡过的茶,两杯。一杯喝干,另一杯只动了个口。茶早凉了,壶也倒翻着,一滴一滴渗出褐色的水迹,慢悠悠沿着木纹爬。
刚才来请他的人走得急,不知道是气急败坏,还是自知无趣。对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说了大半夜,说永昌年间和戾渊,说祁昭和祁礿恩,说江湖已乱,说民间已苦,说这“狗皇帝”要不得,还说——‘’你褚千渝有名有技,怎能继续当个看戏的?‘’
他听完,笑了,捧着茶杯没说话。对方终于起身拂袖:“罢了,爷敬你这身本事,不敬你这副懒骨头!”
他起身送人时,特意吹了一段曲子,叫《送闲云》。音调缓,带着几分轻佻。他送到竹林口,没多留,转身回来便坐到现在这姿势,一直没挪。
屋子背后是老头当年种的苦竹林,长得疯,也长得正,直刺刺地向天。地面干,脚踩下去有响,却不沉。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,打在他的脸上。他头发散着,额上出了一层薄汗,也不擦,眼角吊着,神情懒懒的,像猫晒太阳。
他朝天努了努嘴,小声说:“不是我不干……这天太热了。”话说完,他自己轻轻一笑。
眼前景色一动不动,唯独风有些黏,裹着竹叶的青味,吹不散脑子里残着的那段话:
——“你若愿意,三日内便能聚起一城义军。”
——“再等,就晚了。”
他说得也对。朝廷兵最近确实乱杀无辜,连背地里从前旧太子家的仆役听过的戏的花旦都被带走了。很多人忍不下去了。有人想搏,有人想拼,有人想死得痛快些。可那又如何?
褚千渝把那根啃得半秃的笋往地上一丢,头一仰,靠着竹椅闭了闭眼。他听着蝉叫,听着叶子晃,一瞬间就想起老头骂他的语气:“你这人,嘴贱、命好、心软,还懒,最容易活得久,也最容易死得快。”
他翻了个身,把手搭到额上遮阳,心里默念:“我都十七了,能不能活久点?”可这句话一出口自己都笑了——像他这种人,注定不安生。
他不是不懂那个江湖人说的话,事实上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。他只是不想现在动。不是怕,也不是事不关己。只是——不值得。他得看明白了——总不能白死吧…那不白瞎了这张脸么……
那人说“有义”,他说“义不是靠喊的”;那人说“天下”,他说“天下多是挂在酒旗上的虚词”;那人急了,说“你难道真想一辈子这样混着?”他答:“混着不也挺好。”
褚千渝是真的觉得挺好。他从小在花楼里学会了什么是热闹,什么是虚假;在山林里学会了怎么躲、怎么活;在竹林里学会了怎么看清人心,又不把人心当回事。他知道那位皇帝怎么杀了父兄,又装模作样坐上皇位;他知道这世道苦,也知道谁嘴上讲义气,手下全是算盘。他不信谁会干净。他自己也不一定干净。
他不想当主谋,不想领军,也不想站在旌旗下大喊大叫。好狼狈,好懒。但要是那局真成了,他想他愿意站在最前面。他想他甘愿当个棋子,只要那一步,能砍得下他想砍的那颗头。
风又起来,吹得茶壶翻了一下,碰了一声,滚了两圈停住。他睁开眼,望着那个茶杯,忽然觉得刚刚那人没能留住自己,可能还会再来。
他起身,拍了拍衣服上的灰,转头走进屋里。没过多久,笛声又从林中响起,断断续续,一会儿高,一会儿落,像是试音,又像在逗风。
这风越吹越热,连蝉声都小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