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昌十三年,三月雨夜,城西巷口的雨大得人睁不开眼,一个婴儿被包在破旧棉布里丢在街角。若不是铸剑铺的匠人顺路经过,他大概连天亮都熬不过去。 匠人姓沈,做了一辈子剑,无儿无女,也不爱多管闲事。可那晚不知怎的心软,把孩子抱了回去,喂了点米汤,孩子睁眼的那一刻,两只眼亮得像火光。
“就叫沈宋淮吧,”师傅说,“姓跟我,名就按顺着起。”
从那之后,他就在火炉边长大。
话少得出奇,不熟的人听不出他有没有情绪,像块石头。但在铺子待得久的人都知道,他不是冷,是藏。不是不通人情,而是太早就知道话说多了没好处。他会笑,是真笑,不是面上的笑,是那种眼角会弯的笑,少年人的干净和倔劲藏在里面。只是这种笑,只给他熟的人看。比如师傅,比如逗弄那只老猫时,再比如他信得过的几个人——虽然到现在,也没几个。
聪明,是那种“你不用讲第二遍”的聪明。剑法学得快,出手稳,记性好,脑子转得快。他不会背书,不懂八股,但看人特别准。谁说话底气虚、谁心里藏着事,他一眼就知道。他从没学过江湖规矩,可比谁都懂得什么时候低头、什么时候出手,什么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刀。
简单的是,日子就那样,一个铺子、一炉火、一把锤、一把剑。每天练剑、打铁、送货,少说话,多用力。铺子养他,他也把铺子扛起来。
不简单的是,他看着这个时代怎么变。
沈宋淮六岁那年,三皇子死了。八岁时,二皇子也不见了。十岁那年,太子和皇帝一起死了。一个本该永远被关在冷宫的四皇子成了新皇,年号戾渊。民间人人心知肚明,却没人敢多讲半句。从那年起,街上的兵多了,铺子被查过,邻坊的铁匠师傅被带走没回来过,城里的人变得安静,小贩说话都在看谁在旁边听。
他十三岁那年动过手。一个混混抢他手里的货,他没说话,一脚踹倒对方,抽出随身的木剑,一记点喉干脆利落。打完拍拍身上的灰,对师傅只说了一句“走吧”。
从那以后,沈宋淮出门开始带剑,虽不锋,但稳。师傅说:“你以后不会一直做铁匠。”他没反驳,也没认下,只是轻轻笑了一下,那种笑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有数。
他不是热血少年,不会喊“我要改变这个世界”,但他心里有一把秤。他分得清什么是不该发生的事,什么人是不该死的。他的正义感不高声不激烈,却准。他出剑的时候不讲废话,收剑后也不邀功。他不是那种看起来会闹天翻地覆的主儿,却是那种你打碎了他信的东西,他会一剑砍回来的人。
没人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,但有一点确定: 如果有一天他决定出鞘,绝不是为了耀眼,而是为了真砍下什么。
戾渊六年 冬 · 雪
风一夜没停。
天还没亮,城北的地面已经冻得硌脚。雪没下大,但吹得横,像是一把把细针斜插进脖子里。城墙上积着一层白,旌旗冻得僵硬,猎猎直响,像是悬在天边的骨头在喊。
沈宋淮站在城门口,披着旧羊裘,手插在袖里,眼睛半眯着。他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,没动一步。也没人催他。铁铺离这不远,他今早照常起来、打水、练剑,一套流程没漏,只是师傅让他别出去,他没听。
他想看看今年这第一批“冬调”的人。
风太大,说话都被吹散。他没说话,只是看。雪被风撩上人的面颊,一会儿结霜,一会儿化成湿。他眯起眼,透过那一层白,看见那队人终于来了。
兵领在前头,马蹄踏在冰面上咯咯响。三十来人被绳子拴成一串,衣衫破,头发乱,鞋子都是临时塞的,有人穿着单布,有人干脆光脚,脚上裹着麻布,血渗出一圈紫红。
他们从西市那边赶来,走得慢,兵催得急。谁慢了就挨一鞭子,皮开肉绽,血滴在雪上,像点碎掉的梅花。可风太冷,血一落地就冻了,黑成一团。
沈宋淮没有动。他扫了一眼那队人,看不出谁是谁,但能分出哪些是犯了事的,哪些是被牵连的。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姑娘,脸冻青了,眼睛却还盯着前面走的母亲;也看到一个老人一直咳,却死命撑着不倒下去,像是怕一倒就起不来了。
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事。今年秋里,说是有人偷偷传写“讥讽圣上”的诗。沈宋淮没见过那诗,也不信谁蠢到在戾渊六年还敢写这些。但谁说有,那就有。
朝廷不需要证据,只要一把火烧掉嘴多的就行了。
兵还在赶人。风刮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,马嘶一声,人群往后缩了缩。沈宋淮注意到,有个壮汉被鞭了一下后没吭声,只是抬头看了那兵一眼。兵没在意,继续抽。再抽第二下时,那壮汉忽然低头往雪里吐了一口血,笑了。
沈宋淮没笑。他看着那人一身肌肉都结了冰,嘴角还裂着,笑得不像认命,更像是“你抽得不疼”。他想起师傅前几天说,宫里已经封了几个言官,说是“口出异言”。沈宋淮问了一句:“到底谁说了?”师傅只说:“你听见了吗?”他说:“没有。”师傅点头:“对,就该没有。”
一阵风卷过来,把地上的雪吹起一尺高,刚好打在他脸上。他闭了下眼,没躲。羊裘里藏着的那把短剑微微震了一下,他下意识按住,像是怕它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想挣出来。
队伍快走完了,剩下几个拖着走的,被兵推着、踹着,雪地上滑,一脚深一脚浅。被押走的人,不会活着回来了。进了北山边境,就再没消息了。这个季节赶人过去,只能死。官府心里也知道。